“农民的性格是松散的,没有监管,总会偷懒。”我对农民的刻板印象形成于2000年。当年,我兼任退耕还林专业队长,曾雇用3个农民工在荒坡上点种柠条籽。三个月后验收时,发现上百亩的荒坡上居然没生长出一株柠条幼苗!最后,在沟底的水冲坑洼内,找到了被丢弃的半袋柠条籽。
农村工作,少不了隔三差五动用义务工。名义上是义务工,可村委也需要每人每天支付80元左右的劳动报酬,接近于社会临时用工平均工资。即使这样,村民在参加集体劳动时,还是出工不出力,多数“磨洋工”。在一次环境卫生整治检查中,我看到十几个村民一字排开,优雅地轻轻划动着手中的扫帚,地面上几乎不留痕迹,场面感人:这哪里是劳动现场,分明是一场反映劳动场景的歌舞剧!而这次农村防疫工作,却完全颠覆了我对农民集体主义的认知。
2020年大年初一,乡里安排各村设置疫情防控卡点,严密监控进出车辆和人员。“春节期间,村民是否愿意放弃与家人团聚到村口值班值守?”我心里打鼓。乡里派人到各村督查,结果发现没有一个村存在人员不在岗问题。“坚持几天可以,时间长了,肯定会麻痹厌战!”这是我的经验判断。10天过去了,20天过去了,一个月过去了,无论在晨曦中,还是在夕阳下,各村防疫卡点的值守人员,居然无一缺位。没有遮风避雨的帐篷,天冷了,就烧根枯木桩,围着取暖,没有一人叫苦叫累。每位值守人员都能始终坚守岗位、恪尽职守。遇到亲戚朋友进出村口,想图省事不进行体温测量,不行!即使县委书记进村,也被要求严格登记。
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里,我进行了深刻的治村反思。原来,农民缺乏集体主义,对村务漠不关心,不是群众抛弃了集体,而是集体抛弃了群众!不是村民不关心村务,而是村务远离了村民。对疫情群防群治,村民都深感既涉及自身利益,也事关全村安危,是大事,更是实事,所以坚决拥护,积极支持。
盘点我们的不少基层工作,只是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行政任务,表面上看都是为群众办好事,实际上却漠视了群众感受,所以群众不支持。缺乏农民的积极参与,使得一些惠民工程成了面子工程、形象工程。进行村容村貌整治,干部抱怨村民思想落后,不主动参与,村民指责干部“作秀”:为什么面向公路的一侧焕然一新,清洁宜居,而面向村民的一侧却破败不堪,垃圾成堆?扶贫干部忙忙碌碌,加班加点,多半时间都在填表,完善资料,确保国网省网、线上线下数据统一。贫困户不配合工作,帮扶干部觉得贫困户不懂感恩,贫困户也有话要说:你们体制内折腾,和我们有什么关系,凭什么要让我们放下农活去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!
涉农问题研究,如果把农民当作外星人,不能够站在农民的立场思考“三农”问题,即使走遍所有农村,深入全部农户,也很难真正吃透农情。更有不少“专家”,热衷于站在美国芝加哥大学的校园来眺望遥远的中国农村,重国际前沿理论,轻农村实地研究。吃不透农情,使得不少政策,初衷是为了解决某个老问题,结果却制造出了更加棘手的新问题,而解决新问题,可能需要我们付出十倍于解决老问题的沉重代价。比如,在全面免除农业税的时候,明确规定不得再向农民征收历史农业税尾欠,这产生的直接后果就是:老老实实照章纳税的农民不会再轻易相信政府,基层政府的公信力急剧下降,而因偷奸耍滑得了便宜的村民会更加变本加厉,农村道德迅速滑坡。
列夫·托尔斯泰在《安娜·卡列宁娜》中的一段精彩篇章,值得全体“三农”学者和农村干部深刻研习体味。“谢尔盖(城市官僚,农场主列文的哥哥)总说他了解并且爱护农民,他时常和农民们攀谈,他懂得怎样谈法,不摆架子,也不装模作样,从每次这样的谈话中,他都引申出有利于农民的一般结论,证实他是了解他们的。
列文(农场主)不喜欢对农民抱有这样的态度。对列文来说,农民只是共同劳动的主要参与者,而且虽然他对农民抱着尊敬和近乎血缘一般的感情,——如他自己所说的,那种感情多半是他吸那农家出身的乳母的乳汁吸进去的——虽然他作为一个共同劳动者,常常赞叹这些人的力气、温顺和公正,但是面对农民的粗心、懒散、酗酒和说谎,就往往激怒了。要是有人问他喜欢不喜欢农民,列文一定会茫然不知所答。他对农民恰如他对一般人一样,又喜欢又不喜欢。自然,以他这样一个好心肠的人,他对一般人是喜欢比不喜欢成分居多,对农民也是一样。但是他不能把农民当做什么特殊的人物来爱憎,因为他不只是和农民在一起生活,和他们有密切的厉害关系,同时也因为他把自己看成农民中的一份子,没有看出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优缺点,因此不能把自己和他们对照起来看。”150年前,列夫·托尔斯泰就对农民问题认识得如此深刻。我们应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,打开观念的围墙,视农民为兄妹,大胆创新农村工作,找到一条新时代治村之路。